和第一次第二次不同, 這一次的鼓聲沈而有力，好像直接撞擊著靈魂, 充滿了令人戰栗的冷峻森嚴。

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在京城的各個角落裏蔓延著。

絕大多數人如朱百合一樣，只是微微有些緊張，預感某些事情即將發生，但並不覺得害怕恐懼, 也沒有覺得不安，茫然四顧，與身邊的親友或是陌生人面面相覷。

但還有一部分人，則心悸恐怖, 後背發涼。

泰安帝停下腳步，擡起頭來，半空中的身影，體態自如優美, 勢如翔雲飛鶴，鼓聲落下的這一刻她的動作忽然定住，靜默片刻，猛然揚起纏繞周身的流光披帛。

天花亂墜滿虛空。

金光落盡, 冰輪隱匿，純黑的夜幕籠罩人間。

所有人的腦子裏不約而同的浮出一個念頭：來了！

霧起。

沿街高掛的燈籠光線幽暗蒙昧, 嘩啦啦的聲響中, 一座漆黑的巨大的石門從霧中顯露, 無論身在何處, 都能看到這道漆黑的大門, 仿佛觸手可得，似乎又遠在天邊。

之前只有一部分人能看到亡魂的存在，剩下的人盡管在最後一刻見到了升天的荷燈，但內心深處對於鬼魂是否真的存在仍然抱有疑惑。

這一次，每一個人都切切實實的見到了於霧中顯露出來的漆黑巨門。

門樓上有兩個古老的文字，便是最博學通古的有識之士也不能分辨出這兩個字念什麽，但看到它們的時候，人們腦海中卻自然而然出現了正確的讀法：

鬼門。

“啊！”朱百合附近的一個男人突然淒慘的叫起來，兩只手臂拼命的揮舞，神情恐懼以至整張臉都扭曲，“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嚇了眾人一跳，一頭霧水的轉過頭，只是除了男人之外什麽也瞧不見。

接二連三的有人大叫起來，人一多起來，眾人才搞清楚怎麽回事。

“我還你錢！我還你錢還不成嗎？別纏著我了兄弟嗚嗚嗚……”這是欠債不還把人活活耗死的，抱著腦袋撅著屁股痛哭流涕的求饒，“我還給你爹娘！我還給你爹娘，明天就去給你上香燒紙，求求你別嚇我了。”

眾人鄙視的看著他，總算明白是怎麽一回事，若所先前是親人相見，那麽現在就是死人從鬼門爬出來跟活人算沒算完的賬了。

“是是是，我是偽君子，我是無恥小人，我是斯文敗類！我妒忌你的才華剽竊你的文章，我重金賄賂山長排擠你，把你趕出書院！都是我幹的，我承認我承認，你你你別殺我！”

朱百合身邊的書生氣憤的罵道：“果真是無恥小人！虧得眾人對此人的才華推崇備至，原來是剽竊他人的成果！”

朱百合好奇的問：“不會是你們書院的吧？”

書生反應激烈：“當然不是！我們書院才沒這種敗類！”

被看不見的鬼魂纏上的大多做了虧心事沒在對方活著的時候把問題解決的人，這些人自以為苦主已死，再也沒有人奈何的了他們，被亡魂們找上門來恐怕是他們想破腦袋也沒想到的吧。

而且看他們恐懼的樣子，顯靈的亡魂模樣大概是不敢恭維的。

幸好無關之人看不到。

也應了冤有頭債有主這句老話。

有人是德行有虧，有些人的做法卻已經觸犯了律法，這樣的人有一個百姓們就逮著一個送給給附近兵馬司的軍爺們。

到了此刻，再看仍森森立在燈籠飄搖的濃霧中的鬼門時，人們心中已經完全沒了恐懼，只剩下敬畏和暢快。

“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惡有惡報！惡有惡報啊！”

“老天開眼啦！”

“大快人心！”

“這下好啦，原來人死後真的會下地獄，哈哈，看那些作惡的家夥還敢不敢囂張！”

“就是，且看蒼天饒過誰！”

有人高興，自然有人恐慌不安。

一個腦滿腸肥穿金戴銀的員外哭喪著臉問眾人：“我現在改還來得及嗎？”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說話的是一位法師，“只要施主改過自新，以後多做善事，日後入了幽冥地獄審判功過時，對於犯下的罪行也能從輕處理。”

胖員外苦著臉：“從輕處理？不能功過相抵嗎？”

朱百合翻了個白眼：“做了壞事要是能用好事相抵，那以後小偷偷了你的銀子，是不是他對旁人路見不平一次就不用蹲大牢也不用賠你銀子了？我揍你一拳，把迷路的孩子送回家，是不是也能功過相抵？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當！”

小寶：“嗯！”

朱百合哈哈笑：“我家小寶聽得懂嘛。”

胖員外一臉苦逼。

旁邊的人問他：“那你以後還做不做善事了？”

胖員外糾結半晌，跺腳：“做！好歹還有從輕發落的希望是不，再說了，你們說不能功過相抵不算數，閻王說了才算數！”

“行行行，那員外爺你可得加把勁了，你們家的下人說不定個個盼著你倒黴呢。”

胖員外：“……”氣死又無話反駁。

法師雙手合十，眉目安詳平靜：“阿彌陀佛。”

這大概是莊玄樸經歷過的最驚心動魄、最膽戰心驚的一個夜晚，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鬼魂找上他，可他的恐慌懼怕不比任何一個做了虧心事的人少。

怎麽會，怎麽會，這世上怎麽可能有真正的方士和所謂的神女？

然而事實擺在面前容不得他不信。

莊玄樸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在別的人被鬼魂纏上迫不得已當眾袒露自己做過的虧心事的時候，他丟下弟子偷偷摸摸的從僻靜之處離開，一到沒人的地方，便朝著金仙觀的方向狂奔起來。

高臺之上，趙小禾緩緩地睜開眼睛，從玄妙又空明的境界中回過神來，表情有些茫然，低頭看著雙手，感覺自己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等一等。

趙小禾擡頭望天，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天幕中沒有絲毫的光亮，地面倒是燈光點點，可那麽遠的光又怎能照亮她所在的位置。

既然如此，為什麽她能清楚的看到掌心的紋路、衣袖的顏色？

“我的眼睛。”趙小禾手指撫著眼角，“看的好清楚。”

管家語氣激動：“您終於醒了主人！當然清楚了，各方大神農的祝福之力湧入您的身體，雖然已經全部用掉了，但是您的身體從骨肉到經脈血液，一根頭發絲，每一個細胞都經過祝福金光的洗滌，可以說您現在已經脫胎換骨了！啊啊啊啊啊主人你真的好厲害，你是天才，預備大神農中的天才！”

趙小禾認識的預備大神農只有自己一個，對管家的“天才”的誇獎沒有任何概念，倒是覺得管家過於誇張了。

她沒有涉足的宇宙有多少？單從萬界大神農這樣的存在推測，至少過萬。

過萬的宇宙，每一個宇宙都無窮無盡的大，或許僅僅一個宇宙就容納有萬千她這樣的預備大神農，管家又接觸過多少？

趙小禾相信管家是誠心誠意的，但她要是當了真，那真的就太傻，也顯得目光太短淺沒見識了。

雖然本來的確沒啥見識。

趙小禾自嘲，同時忍不住疑惑起來：“神農祭舞成功了嗎？我借到了祝福之力？”

管家：“你你你你你居然不知道！”

趙小禾望天：“不知不覺就跳起來，等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結束了，我真的沒一點感覺，所以說，這就成功了？”

“當然成功了！”管家替趙小禾感到惋惜，惋惜的心痛，“您居然沒看到，太可惜了，那麽大的場面我平生未見，前兩聲鼓響的影響範圍覆蓋了整個大齊和周圍的大小國家，第三次鼓響力量不足，所以受影響的只有京畿之地，那也很大了！您能看到鬼門嗎？”

趙小禾一臉懵，這說的是她幹的事情嘛？為什麽她一點印象都沒有？雖然這次跳祭祀舞的狀態的確前所未有的好，可影響範圍達到千裏之外……簡直跟做夢一樣，太不真實。

“不過，鬼門又是什麽？”趙小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感覺自己跳個祭祀舞像是錯過了好多東西。

神農石鼓與神農祝福的力量並未影響到趙小禾，她看不到鬼門，卻看到了正走來的泰安帝。

原本在夜幕籠罩的深夜，站在極高的架臺上的趙小禾本應認不出遠處街道上的人是誰，可她不光認出來了，連對方的眉眼表情都看的一清二楚，這樣的視力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類能達到的程度。

趙小禾不太習慣的眨眨眼。

“他怎麽來了？”趙小禾目光四顧，發現街道各個出口都被看守起來，想悄無聲息的離開時沒可能的，面色漸漸鄭重嚴肅起來，沈聲道，“接下來就看我的演技了。”

管家無力吐槽。

趙小禾板著臉：“過去會會他。”

安靜的架臺蹭的跳起來，“轟”的落地，長方形的底座不偏不倚的壓塌了金仙觀的大門，把金仙觀的院子砸出一個大坑，燒香的大鼎也被架臺“踩”入地下。

“地龍翻身了！地龍翻身了！”留守的道士們驚慌失措的從道觀內跑出來。

趙小禾蕩秋千似的吊在支架上，兩只眼睛變成了蚊香。

管家大喊：“主人主人醒醒啊！您別胡思亂想啊，這套制藥裝備心隨意動的您忘了嗎？千萬別讓它再跳了？”

趙小禾一臉呆滯的擡起頭：“跳？”

她腦子裏浮出一個架臺跳遠的動態畫面。

架臺筆直的棍子慢慢彎曲，做出下蹲彎腰的姿勢，然後……起跳。

金仙觀的道士們張大嘴巴瞪大眼睛，腦袋隨著從頭頂飛過的巨大底座往後仰，然後又聽到“轟”的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道士們呆滯的轉過身。

金仙觀的主殿……廢墟上，一臺底座巨大的高度直沖雲霄的架臺傲然挺立。

上面，似乎還掛著個人，來來回回的蕩秋千。

錯覺吧，哈…哈。

又一聲轟然倒塌的聲響，大殿廢墟前的地面陷落，亮著燈光，一片珠光寶氣的地下密室顯露在所有人面前。

密室內，虛弱瘦削脖子上戴著鎖鏈的白衣文士遲緩的擡起頭，瞇著眼睛茫然的望著外面。

從狗洞鉆進來，躲過禁軍設防，一刻不停的狂奔而回的莊玄樸頂著一腦袋的雜草和滿身的泥土狗屎，一臉絕望：“完了！完了！”

一個聲音冷冷道：“將金仙觀一幹道士全部收押！不準擡頭直視神女！”

被掛著蕩了半天秋千，正在努力往石鼓上爬的趙小禾：“……”

這麽靈的耳朵，真的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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